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应是“应庐”应是谁家庐?

收藏本文 2024-04-06 点赞:13160 浏览:57147 作者:网友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

胡宿跟宋庠、宋祁同榜,他和宋氏兄弟的关系也不错。一上来就说这一点,是最近读胡宿《文恭集》,发现他的诗文作风,颇多与宋祁同调。宋祁作文章,讲究简净古雅,为此不惜以僻涩为代价,他也因此颇受訾议,被当做“好以艰深之辞,文浅易之说”的坏典型。在一则流传甚广的传说中,他的同事欧阳修甚至以“宵寐匪祯,札闼洪休”的恶搞,来取笑他。这个故事突出了欧阳修的平易文风,却让宋祁的名声多少受了些影响。其实,在节简词句这点上,并不只是宋祁有此习惯,像晏殊和胡宿,都有同好,好像那是个时代风尚似的。后面这二位,钱钟书先生在《宋诗选注》中曾各拣一例批判之:晏殊《赋得秋雨》的“楚梦先知薤叶凉”,出现了一个“楚梦”,其实就是指楚怀王梦巫山神女那件事,这已经是“把古典成语割裂简省得牵强不通”;而胡宿《漫成》的“城东有客歌盆久,不敢将春上老台”一句,竟把《老子》的“如登春台”缩成了“老台”,在不通的程度上则更甚于晏殊了。
像“老台”这样的用典,是煞费苦心凝练出来的,看着就费力。但比起作者的不容易,读者其实更不容易,因为要读懂作品,先得就着典故被割截后的样子去猜测原貌。这一来,连渊博的四库馆臣,也被胡宿搞得头痛不已。胡宿的集子,据说有四十一卷,一说有七十卷,可惜很早就亡佚了。乾隆时开馆编《四库全书》,馆臣从《永乐大典》中辑出五十卷,数量相当可观。其中有十卷,包括道场青词之类,因为“政治”不正确,被乾隆严令删汰。所以,现在《四库全书》所收的,只是四十卷本。话说馆臣重编胡宿的诗文时,就发现有一些词句实在难懂——除了避讳和抄写讹误之外,还有一批似乎是自出心裁的生鲜词汇,前无古人,大概也后无来者。任是见多识广的馆臣,也只好承认闻所未闻,于是耐下心来,作了一些考证。这些考证作为编校者的成果,以双行小注的形式,还保存在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中。比如下面这几个例子:
逢僧谈止观,数刻尽牛香。(《浮石寺》)
丽赋凭乌有,清篇托畔牢。(《送曹生归临江别墅》)
昆灰多妙辨,平日集朝缨。(《寄善慧大师禅斋》)
破恨凭相酹,流哀寄蜀弦。葛华与参宿,此见恐无缘。(《悼往》)
雌堂夕宴沉宾辖,绿野春耕驻使旗。(《送魏屯田出守山阳》)
文成洛纸贵,诏下武泥馨。(《送苏贤良之任豫章》)
牛香、畔牢、昆灰、相酹、葛华、雌堂、武泥这些词,馆臣都表示没见过,但基本可以断定是在用典,所以分别做了推测。“牛香”,馆臣认为可能是“节用”《法苑珠林》“牛头之香生于海岸”一句。“畔牢”,馆臣指出是节用了《畔牢愁》的题名,《畔牢愁》是扬雄一篇失传的辞赋,《汉书·扬雄传》有记载。“昆灰”比较好猜,就是昆明池的劫灰。葛华,馆臣认为可能节用梁乐府《前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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歌》:“黄葛何蒙茏,生在洛溪中(按“中”当为“边”)。花落随流去,何见逐流还。”从意思上说,这首乐府和胡句倒也相关,只是果真指此,那大概只有四库馆臣能做得胡宿的读者了。至于相酹,连馆臣也猜不出了,于是怀疑有传写讹误,原本应该作“湘酎”,是节用谢惠连《雪赋》“酌湘吴之醇酎”之句——这可见馆臣对胡宿的“节用式用典”已相当熟悉,思维也已被胡宿锻炼得足够曲折了。雌堂,馆臣云:“考《郡国志》,太守所居,涂以雌黄,故称黄堂。此名雌堂,疑即取雌黄之义。”武泥,馆臣谓节用“武都紫泥”而来,汉代蔡邕《独断》有言:“皇帝六玺,皆玉螭虎纽……皆以武都紫泥封之。”
有意思的是,牛香、畔牢、雌堂、武泥这几个词,虽然确实十分生僻,但居然还有一个人全部使用过,那就是宋祁。
宋祁《善惠大师禅斋》云:“丈室传心地,安闲岁腊赊。水能涵宝月,风解去萎花。鹄焰纱围短,牛香篆引斜。化城无惮远,门外即三车。”这可见牛香就是当时僧家所用的一种篆香。“畔牢愁”这个名字,本身其实有点费解,宋祁当年读《汉书》,就对此词有所留意,还把诸家释义记到了笔记中,见《宋景文公笔记》卷中。既然学了新词,就要用来造句,《答屯田齐员外见赠》就拿来操练一番:“淹卧清漳续畔牢,平时赋笔谢登高。”巧的是,他的哥哥宋庠也用过这个词:“年华摇落自骚骚,衰境牵人更畔牢。”(《小园秋思》)胡宿的“畔牢”仗着“乌有”为对,其实不难猜出所指,宋庠把它当做形容词来用,阅读难度恐怕还更大些。雌堂,宋祁《初到郡斋》云:“姑俟天藏疾,雌堂日宴居。”武泥,《翰长再有北门之拜》云:“宫月旧蟾涵静滴,武泥前札燥残芝。”又《博州骆太保》云:“计日民谣喧魏阙,褒功仙札武泥封。”这个词宋庠也用过:“武泥给板言如,汉庾临波粟似京。”(《送苗郎中出漕江西》)至于“酌湘吴之醇酎”,可不可以节成“湘酎”呢?二宋集中未见用例,但胡宿的另一个朋友梅尧臣干过类似的事,他把这个词节作了“吴酎”:“浅绽燕脂紫蜡芳,深斟吴酎白琼觞。”(《次韵王舍人忆省中小桃寄江学士》)若是胡诗真作“湘酎”,就算是与梅尧臣殊途同归吧。
“把古典成语割裂简省得牵强不通”,令人费解,对此胡宿自己也有警惕,所以有的时候,怕人实在看不懂,他会加上自注。比如《和原甫侍读从幸后苑观稻之什》“经帷惜外迁”一句下就有自注云:“后汉杨秉出为右扶风太尉,黄琼惜其去,上言劝讲帷幄,不宜外迁。留拜光禄大夫。”奇特的是这诗题中的原甫不是别人,正是汉史专家刘攽,不知道胡宿是在和诗的时候就附上这个自注的,还是事后所为。若是连刘攽都要靠注释才能明白胡宿用的汉代典故,那我们真要庆幸四库馆臣智慧地抓住了“节用式”的路数,在既没有自注也没有同好作品可参的情况下,还了那么多谜团——不过,除了这首《馆中候马》:
紫陌归鞍后,端门午鼓馀。
铜池衔落景,铁掩残书。
水远沟声细,花闲壁影疏。
去驺呼已远,自笑守应庐。
“应庐”两个字,《佩文韵府》上没有,连今人编的《汉语大词典》上也查不到。馆臣认真细读文本,作了一番思考,加上这么一段案语:“‘应庐’二字,未详所本。宿又有《上小谢学士启》云:‘更直应庐。’当是指秘阁直舍而言。”《上小谢学士启》见《文恭集》卷三十一。尽管《文恭集》中出现了两个用例,馆臣还是只能猜测大意,至于“应庐”的具体出处,他们没有找到。 时隔不久,卢文弨看到了《文恭集》。卢文弨一生用功,集中在经史之学,不知道为什么,他忽然对这部文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也可能是参加《四库》馆的朋友们告诉他的。《抱经堂文集》卷一三《胡方平文恭集书后》和他的学术笔记《龙城札记》卷二都有专门《文恭集》中疑难典故的内容。馆臣没有注释到的典故词,卢文弨又找出一些,比如“强抉巴音还首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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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知君诗户敌千侯”(《子庄见求近诗以一阕为介》),这古怪的“诗户”来自杜牧诗“谁人得似张公子,千首诗轻万户侯”。“鹄版飞书到此山,海簪重拾更弹冠”(《隐客旧居》),这里面有一个漂亮的生词“海簪”,但经卢文弨发覆,我们才知道此词来自《北山移文》:“昔闻投簪逸海岸。”——海和簪压根没多大关系。能一口气举出这么多例证,可见卢文弨对这部文集是认真读过的,他也掌握了胡宿的用事特点和方法。于是,对让馆臣折戟的“应庐”这个词,卢氏也顺利给出了答案,此词其实就出于应休琏《百一诗》:“问我何功德,三入承明庐。”这首《百一诗》因收入《文选》,算不得生僻篇章,但是,正如卢文弨指出的,关键是这种造词法“亦太牵强”。
而这种“姓氏+人物事迹/作品”的典故造词法,在《文恭集》里正有不少,除了前面提到的“老台”外,又如“卓瓮”和“庄轩”——“卓瓮何妨卧,庄轩或自来。”(《招公仪小饮》)“卓瓮”是毕卓醉盗邻家酒的故事——此公一辈子也就做过两件出名的事,另一件被宋庠“节用”了:“衔杯思左蟹。”《晋书·毕卓传》记卓尝谓人曰:“得酒满数百斛船,四时甘味置两头,右手持酒杯,左手持蟹螯,拍浮酒船中,便足了一生矣。”“庄轩”一词,参照“老台”就不难,盖出自《庄子·缮性》:“轩冕在身,非性命也,物之倘来,寄者也”。
其实,将古人姓氏和事迹、作品粘合起来的用典构词方法,自来诗文中并不少见,单一个陶渊明,就衍生出“陶篱”、“陶巾”、“陶腰”、“陶琴”、“陶庐”、“陶窗”等典故词。胡宿自己用过“陶窗”——“何须更寄陶窗傲,自有余凉在此轩。”宋庠用过“陶庐”——“邵圃瓜畴熟,陶庐菊径存。”(《岁晏思归五首》之四),还顺带上一个“邵圃”,但这些词我们都并不觉得生僻。究其原因,一则是典故涉及的古人名气大,二则是人物后面跟的那个名词,与人物形象息息相关并为人熟知,三则上下文对典故有充足的提示信息。三条之中,其实后二条更重要。而“应庐”的怪异之处正是,即便读者知道应璩这个人,应璩在大家心中的形象也和“庐”没有什么联系,就像老子的形象和“台”、庄子的形象和“轩”没有什么联系一样。“庐”、“台”、“轩”不过是他们作品中的一个词,并没有参与过这些名人的形象构成。所以,“古人姓氏+作品内容”粘合出的典故词,理解难度远大于“姓氏+事迹”粘合出的典故词,“邵圃”、“卓瓮”比“应庐”、“老台”要好猜。更何况,一个人的事迹,藉史传传下来的多不过几件,而作品却可能相当丰富,若上下文提示不强,读者又怎能迅速反应出原典呢?也只有陶渊明,从他的作品中拣出只字片语,配上一个陶字,尚不算冷僻,这是因为他的事迹即在作品——几乎是陶渊明自己的作品为后人提供了他自己的形象,算是个特例罢了。
话说回来,既然如此用典易致费解,为什么胡宿还要这么写呢?我们看他的《岁晩禁直呈承旨侍郎同院五学士》也说:“广内施重闼,承明敞直庐”,这不是比“应庐”显豁多吗?可是,他就是更偏好奇怪的写法。“黄堂”太熟了,他就换做“雌堂”,“紫泥”太熟了,他就换做“武泥”。明明要表达“知君诗敌千户侯”的意思,他偏要用“知君诗户敌千侯。”卢文弨说,胡宿“畔牢”的那次用典,是为了凑韵而截去“愁”字,其实,在胡宿的用典案例中,平仄、韵字、对仗都不是不可调的,再说,就像“诗户”一词,若不如此格律难合,又何必非用这个典故呢?看看宋庠的“衔杯思左蟹”就明白了,不说毕蟹卓蟹,偏说左蟹,图的就是个新鲜有趣。“老台”比“春台”新鲜,“应庐”比“承明庐”新鲜,用一个比新鲜更新鲜的称呼,这叫做陌生化。
可惜,对于胡宿等人陌生化的努力,后来人都不太领情。卢文弨说这些用典是“斗凑之病”、“皆生僻不可为训”,钱钟书先生则深挖思想根源:“这种修辞是唐人类书《初学记》滋长的习气,而更是模仿李商隐的流弊。”(《宋诗选注》)确实,这种“节用式用典”,不是胡宿一人独创,而是西昆体诗人所共有,具体到每个诗人,遣用的典故或同或异,但“节”的路数差不多,所以这些后来看上去诡异不通的词,当初也能在他们内部流通。
至于李商隐,他为这些素未谋面的学生背的黑锅也太多,我们不妨把根子再深挖一些。裁截经典、拼造新词的现象,在汉碑铭文中已不罕见,比如《景君碑》“玺追嘉锡,据北海相”的“玺追”(出《左传·襄公二十九年》“玺书追而与之”)、《孔彪碑》“有仁必有勇,可以托六”的“托六”(出《论语·泰伯》“可以托六尺之孤”)等等,从拼截的方法上说,和胡宿的作法已无二致,只是从动机上说,这恐怕并非如胡宿那样有意为之,而是其时用典技术尚不成熟,面对铭文四言的限制,作者只好将原典割肌裂肉,俾就矩矱。
到了用事弥繁的元嘉时期,这种“节用式用典”似乎又流行起来,比如颜延之《拜陵庙作》“陪厕回天顾,朝宴流盛情”的“陪侧”(出《大雅·荡》“不明尔德,时无背无侧;尔德不明,时无陪无聊”),谢灵运《种桑》“常佩知方诫,愧微富教益”的“富教”(出《论语·子路》“冉有曰:‘既庶矣,又何加焉?’曰:‘富之。’曰:‘既富矣,又何加焉?’曰:‘教之。’”)之类。颜、谢二家集中,类似例子正不在少,而对他们而言,这就是一种“穷力而追新”的自觉了。在鲍照《从登香炉峰》诗中,我们还可以读到这样的句子:“御风亲列涂,乘山穷禹迹。”“亲列涂”和胡宿的“上老台”、“守应庐”,不正是一模一样的构造程序吗?
《文心雕龙·通变》论其时文风,谓“宋初讹而新。”其实,辞人好奇,无代不有,既厌黩旧式,难免穿凿取新,而“新”又是一种极具风险的实验,施诸文体章法词句,都会造就“讹”的试验品。又不知道曾有多少像“应庐”一样的试验样本,又不像它那样幸运地碰到高手作注,也就在主人集中寂寂然自生自灭了。这么说来,胡宿和他的“应庐”算得上幸运了。
(作者单位:南京大学文学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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